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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的興起及其影響

【摘要】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美國年輕一代中興起了一股民主社會主義思潮,其主要表現(xiàn)是對社會主義持正面觀點的年輕人比例大幅提升、民主社會主義者人數(shù)劇增、民主社會主義者及其背書的候選人在政治上嶄露頭角。這種思潮本質(zhì)上是一場改良資本主義的社會運動,其主要政治訴求是由政府單一支付全民醫(yī)保、提高最低工資標準、男女同工同酬、公立大學免費、向富人征稅等。民主社會主義的興起將重塑民主黨,使美國的政治進一步極化,并很可能對2020年的美國大選及未來美國的政治生態(tài)產(chǎn)生重大影響,而對美國外交和中美關系的影響比較有限。

【關鍵詞】美國民主社會主義 資本主義 保守主義

【中圖分類號】D73/77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9.15.006

社會主義思潮在美國的發(fā)展脈絡[1]

在美國歷史上的多數(shù)時期,“社會主義”是一個被污名化的政治標簽,人們提起“社會主義”,往往是給政治對手抹黑,而不是自我標榜。美國人一般會把社會主義與國家控制生產(chǎn)資料、共產(chǎn)主義甚至極權(quán)政府相混淆。社會主義黨候選人難得民心。社會主義思潮在美國的發(fā)展可謂一波三折,其發(fā)展歷史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時期:(一)19世紀上半葉,空想社會主義實踐時期;(二)19世紀50年代~20世紀30年代,科學社會主義傳播和實踐時期;(三)20世紀40年代~2008年金融危機,社會主義思想低潮時期;(四)2008~2016年,社會主義思想復興。

美國在19世紀上半葉曾是空想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的試驗園地。19世紀20~40年代,在美國試驗的烏托邦計劃多達200多個。盡管空想社會主義廣泛流行于北美,但它的試驗均以失敗告終。

伴隨著馬克思主義的誕生和國際工人運動的興起,19世紀50年代,科學社會主義思想開始在美國傳播,影響日益擴大,紐約還成為第一國際的總部所在地;1876年,美國成立了統(tǒng)一的美國工人黨,但不久后分裂。與此同時,美國開始爆發(fā)全國性工人罷工,以1886年芝加哥工人爭取8小時工作制的大罷工為最。在工人運動的推動下,1898年,工人運動領袖尤金·德布斯創(chuàng)建了美國社會民主主義黨;1901年,德布斯又和其他社會主義人士合作成立了美國社會黨。一戰(zhàn)之后,伴隨著世界社會主義的大分野,美國社會黨左翼在查爾斯·魯?shù)潜ьI下成立了美國共產(chǎn)黨。但美國社會黨變得更加左傾而有聲望,而美國共產(chǎn)黨則被斯大林化。1920年,美國社會主義者如日中天,但尤金·德布斯在總統(tǒng)選舉中也只不過獲得了大約91.5萬張選票。20世紀30年代的羅斯福執(zhí)政時期結(jié)合了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被稱為美國的“社會民主時期”,也是自上而下社會主義的自由派與社會民主派的大躍進[2]。這一時期的特點是美國社會主義思想出現(xiàn)多種流派,觀點紛爭不斷。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世界分為兩大陣營,美國作為資本主義陣營的龍頭老大,社會主義思潮式微,基本失去了發(fā)展的條件,尤其是20世紀50年代盛極一時的“麥卡錫主義”完全扼殺了社會主義思想生存的空間。雖然60年代的民權(quán)運動和“偉大社會”帶有一定的社會主義性質(zhì),但這是民主黨為解決社會公平問題的應對之策,充其量是羅斯福新政的延續(xù),本質(zhì)上是自由主義。70年代,與社會主義思想對立的美國保守主義(新自由主義)思想開始盛行,并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蘇聯(lián)和東歐共產(chǎn)主義的垮臺,似乎宣告了“歷史的終結(jié)”,社會主義思想在美國處于低谷。

2008年金融危機和2011年“占領華爾街”運動讓民眾日益清醒地認識到,盡管美國是個富有的國家,但同時也是世界主要發(fā)達國家中貧富分化最嚴重的國家,不少自稱自由主義者的美國人開始擁抱社會主義,而且這樣的人數(shù)量與日俱增。在2011年,皮尤調(diào)查顯示,30歲以下的美國人中有49%積極看待社會主義;2016年《波士頓環(huán)球報》在美國新罕布什爾州初選前調(diào)查顯示,35歲以下的選民中有超過50%自稱是社會主義者。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參加2016年總統(tǒng)初選的伯尼·桑德斯以“民主社會主義”來表述自己的政治理念。他抨擊美國經(jīng)濟的極端不平等,反對億萬富豪階級用金錢收買選票的政治獻金體制和寡頭統(tǒng)治,主張?zhí)岣咦畹凸べY、實行男女同工同酬、恢復公立大學免費、實現(xiàn)由政府單一支付的全民醫(yī)保、擴大社保覆蓋范圍,和向最富有的富豪、大公司以及華爾街投機活動征稅等。桑德斯的這些批判和主張,呼應了普通民眾的內(nèi)心關切,自然容易引起共鳴,特別贏得了年輕人的支持??梢哉f,美國社會主義思想復興的根本原因是金融危機和新自由主義主導的美國資本主義的失敗,金融危機所導致的貧富差距擴大改變了美國人頭腦中對社會主義的既有偏見。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的興起

長期以來美國的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擠壓了社會主義發(fā)展的空間。但進入21世紀,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民眾突然發(fā)現(xiàn)美國已陷入貧富分化加劇、階層固化以及中產(chǎn)階級因安全感缺失而陷入焦慮,貧富問題與其他社會問題疊加效應加劇等種種病態(tài)。無論是來自自由主義的占領華爾街運動,還是來自保守主義的茶黨運動,都絲毫沒有改變這種病態(tài)。于是,民主社會主義思潮興起,試圖改變這種狀況。

從2016年大選民主社會主義者桑德斯引領的政治勢頭來看,美國千禧一代,尤其是那些第一次或第二次參加美國大選投票的選民,開始對社會主義抱有好感。

根據(jù)美國多項權(quán)威的民意調(diào)查,美國年輕人對資本主義的看法趨于負面,而對社會主義的看法趨于證明。根據(jù)蓋洛普(Gallup)2018年的一項民調(diào),57%的民主黨人對社會主義有好感。美國哈里斯民意調(diào)查公司的民調(diào)同樣表明,美國的千禧一代和Z一代(在1995年及其后出生者)的受訪者中,有49.2%的人希望生活在社會主義國家。根據(jù)哈佛大學的一項調(diào)查,51%的千禧一代不支持資本主義,在對自由市場制度表示懷疑的群體中,Z一代比例最高,而唯一擁抱資本主義的是50歲以上的群體。大型線上問卷平臺Survey Monkey公布的數(shù)據(jù)也顯示,對2777名美國成年人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Z一代較之資本主義更傾向于社會主義。阿克西奧斯(Axios)2019年1月份的民調(diào)顯示,Z一代的選民實際上更喜歡社會主義(61%),而不是資本主義(41%)。這個數(shù)字比全國平均數(shù)字要高得多。所有調(diào)查群體中他們是唯一表現(xiàn)出這個傾向的??偟膩碚f,對于“資本主義”有好感的美國人(65%)仍遠遠多于對“社會主義”有好感的美國人(42%)。其中黨派差異明顯。78%的共和黨人或偏向共和黨的美國人對資本主義有好感,而只有55%的民主黨人或偏向民主黨的美國人對資本主義有好感。而對于“社會主義”的印象,黨派差異更大,84%的共和黨人對社會主義印象負面,63%非常負面;而對社會主義印象正面的65%的民主黨人只有14%非常正面。[3]

這是近年來出現(xiàn)的一個新趨勢。在2016年大選競選期間,桑德斯在30歲以下的選民中獲得的初選選票,比希拉里與特朗普相加還要多出許多。

與此同時,一個前幾年還名不見經(jīng)傳的組織,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簡稱DSA)在2016年之后迅速發(fā)展,成員激增,而且主要是由從前政治參與度并不高的、30歲及以下的年輕人所推動的。DSA不僅是21世紀美國最大的社會主義者組織,也是美國一個世紀以來最大的社會主義者組織。在過去三年中DSA成員增加了7倍多,達到60,000人,[4]支部的數(shù)量從40個漲至181個。[5]截至2017年12月,DSA會員的平均年齡為33歲,而2013年則為68歲。[6]在一些大學建立了DSA青年支部。美國天普大學教授、DSA全國政治委員會委員約瑟夫·施瓦茨(Joseph Schwartz)是DSA的創(chuàng)始會員,他說,DSA成立以來,吸收新成員一直極端艱難,但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在追著DSA,而不是DSA追著他們?,F(xiàn)在,這些年輕人把DSA當作他們新的政治之家。[7]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興起的另一個主要標志是,一批充滿活力的年輕民主社會主義者及DSA背書的候選人表明自己“民主社會主義者”的政治立場,參加地方或聯(lián)邦選舉,許多候選人當選為地方議員或聯(lián)邦議員,在美國政壇嶄露頭角,掀起一股政治紅色浪潮。在2017年選舉中,15名DSA會員在13個州內(nèi)當選并任職,包括當選弗吉尼亞眾議院議員的李·卡特。在此前DSA已有20名成員在全國當選并任職。[8]2019年4月3日,三名DSA成員在芝加哥市議會決選中取得了勝利:25區(qū)的拜倫·西格喬-洛佩茲(Byron Sigcho-Lopez),20區(qū)的珍妮特·泰勒(Jeanette Taylor)和40區(qū)的安德烈·瓦斯克斯(Andre Vasquez)。他們將和其他兩位輕松贏得2月第一輪選舉的社會主義者一起壯大社會主義陣營:第35選區(qū)的現(xiàn)任議員卡洛斯·羅莎(Carlos Rosa),第1選區(qū)的丹尼爾·拉斯帕塔(Daniel La Spata),后者曾把現(xiàn)任者挑落馬下。因此,加起來至少有五六個民主社會主義者贏得選舉,他們將加入到芝加哥市議會50人議員團中。21世紀以來,美國幾個主要城市甚至連1位社會主義議員都沒有產(chǎn)生,而美國第三大城市芝加哥一下子選舉出5、6個議員,其原因是因為該市勞工運動的左翼并不害怕與民主社會主義候選人合作。該市社會主義的影響可見一斑。

2018年5月,三名進步派年輕女性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州議會初選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她們的對手都是深受民主黨當權(quán)派青睞的男性,而她們都得到了DSA的背書。她們中的兩位,30歲的薩梅爾·李(Summer Lee)和32歲的薩拉·因納莫拉托(Sara Innamorato),分別擊敗了兩名現(xiàn)任州議員。薩梅爾·李公開談論自己欠下的20多萬美元的助學貸款,她從法學院畢業(yè)以來,這筆債一直是個沉重的負擔,沉重的債務讓她從內(nèi)心里感到“讓每個人接受免費的、高質(zhì)量教育的必要”。這位非裔美國女性在一個以白人為主的選區(qū)里最終獲得了68%的選票。

在2018年,兩名DSA成員當選美國聯(lián)邦眾議院議員,分別是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茲(Alexandria Ocasio-Cortez)和美國首位穆斯林女性議員拉什達·特萊布(Rashida Tlaib)。28歲的民主社會主義者奧卡西奧-科爾特茲在初選中擊敗約瑟夫·克勞利(Joseph Crowley),令民主黨大驚失色,任聯(lián)邦眾議員已有19年的克勞利還是皇后縣民主黨主席,也是眾議院少數(shù)派領袖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的可能繼承人。就在選舉前的幾周,克勞利自己的民調(diào)顯示他領先對手36個百分點。結(jié)果是奧卡西奧-科爾特茲以高出克勞利15個百分點的得票率獲勝。奧卡西奧-科爾特茲如今已成為美國國會眾議員青年一代的代表人物。

29歲的卡尼拉·英格(Kaniela Ing)也以“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立場參加了夏威夷州激烈的初選。他公開主張生產(chǎn)資料公有制。他的競選綱領包括:普及公共醫(yī)療,免費大學教育和職業(yè)培訓,為窮人提供住房(夏威夷是美國“無家可歸”率最高的州之一),發(fā)展可再生能源,促進工會發(fā)展,制定每小時15美元的最低工資。

在2018年的中期選舉中,德克薩斯州聯(lián)邦眾議員貝托·奧羅克(Beto O'Rourke)在德州代表民主黨出戰(zhàn)參議員選舉,與共和黨大佬、被視為“躺著也會贏”的克魯茲(Ted Cruz)形成均勢。2012年,奧羅克成功進入聯(lián)邦眾議院,但在2018年放棄連任,選擇競逐參議員的席位,挑戰(zhàn)在德州政治根基極為穩(wěn)固的共和黨大佬克魯茲。德克薩斯州是傳統(tǒng)的共和黨票倉,過去三十年都未曾出過一位民主黨參議員。因此,奧羅克這次能夠在該州引起旋風被外間視為不尋常的現(xiàn)象,紛紛查找背后的原因。有分析指,邊境移民爭議浪潮是重要因素之一,而德州的拉丁裔及自由派選民便成為了“奧羅克旋風”的關鍵推手。雖然奧羅克最后敗給克魯茲,但他在選戰(zhàn)過程中獲得極高曝光率,社交網(wǎng)絡上更掀起一波“奧羅克旋風”,足以助他在政壇繼續(xù)勇往直前。2018年3月14日,他終于宣布參加民主黨總統(tǒng)初選,正式邁出通往白宮之路的第一步。

可見,民主社會主義的政治影響力日益增長,尤其是在年輕人當中。“她真的證明了你是可以拿著這些議題來競選并且取得勝利的”,DSA全國主任瑪麗亞·斯瓦特(Maria Svart)在談及奧卡西奧-科爾特茲的政綱時說。后者的競選綱領包括全民醫(yī)療保險、廢除美國移民與海關執(zhí)法局,以及聯(lián)邦就業(yè)保障等。甚至出演昔日熱門影集《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角逐紐約州長民主黨初選的辛西亞?尼克森(Cynthia Nixon)也宣稱自己是民主社會主義者。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的興起引起了美國主流媒體和世界多國媒體的關注?!度A盛頓郵報》、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CNN)、《金融時報》《經(jīng)濟學人》等均就美國社會主義思潮復興發(fā)表評論文章及專題,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西方政壇已密切關注左翼聲音如何影響美國政局。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的淵源、內(nèi)涵和本質(zhì)

提起美國民主社會主義,人們首先想到的可能是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DSA)組織。DSA源自由知名社會主義人士,例如尤金·德布斯、諾曼·托馬斯和邁克爾·哈靈頓等領導的美國社會黨。[9]出于反對美國社會黨在1972年黨大會時右傾變?yōu)槊绹鐣裰鼽h,哈靈頓在1973年帶領美國社會黨的少數(shù)派組建了民主社會主義者組織委員會(DSOC)。被哈靈頓稱為“少數(shù)派中的少數(shù)派”的DSOC迅速成為了美國最大的民主社會主義者組織之一。DSOC在1982年與新左派知識分子組織新美國運動 (NAM)合并,成立了DSA。該組織的初始成員由約5,000名前DSOC會員和1000名前NAM會員組成。哈靈頓和社會主義女性主義作家芭芭拉·艾倫瑞克在組織成立時被共同選為主席。DSA并不在美國大選中直接推舉其會員作為候選人,而是“為會削弱大公司權(quán)力和增加勞動人民權(quán)利……的改革而斗爭”。這些改革包括削弱政治獻金的影響、增加普通人在工作場所和經(jīng)濟內(nèi)的權(quán)利、和性別與文化上的平權(quán)。[10]該組織曾為美國民主黨候選人沃爾特·蒙代爾、杰西·杰克遜、約翰·克里、貝拉克·奧巴馬、伯尼、桑德斯,以及美國綠黨候選人拉爾夫·納德背書。DSA不是一個政黨,更多像是一個活動人士團體,在選舉中與民主黨合作,同時在選舉之外也倡導對社會不公的抵制。這個組織的許多目標,都反映在奧卡西奧-科爾特茲的政綱當中,并且與那些進步派民主黨人的目標也沒有什么區(qū)別。[11]但是,雖說DSA樂于與自由派合作,但它的成員總的來說對民主社會主義中“社會主義”那部分是認真的。它的章程設想了“一個基于大眾對資源和生產(chǎn)的控制、經(jīng)濟規(guī)劃、公平分配、女權(quán)主義、種族平等和非壓迫關系的人道社會秩序”。[12]

2015年11月,以民主社會主義者自居的桑德斯在喬治城大學的演講中說,民主社會主義正是羅斯福新政所做的事。羅斯福未完成的《第二權(quán)利法案》,即“經(jīng)濟民權(quán)法案”,正是他今日的理想。而如今,以“民主社會主義者”姿態(tài)登上美國政治舞臺的奧卡西奧-科爾特茲對自己的觀點毫不隱諱:人人都能享有醫(yī)療保險、工作保障、住房計劃,一套新的《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Glass-Steagall Act)[13],還有綠色新政。她認為:“利潤與金錢的積累正在變得高于一切,凌駕于個人價值和生態(tài)之上。”在她看來,社會民主體系會使政治和經(jīng)濟領域的機制變得更加民主。

當前的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雖然號稱社會主義,卻與DSA章程中表述的公有制目標不同。當前的年輕群體愈發(fā)傾向社會主義的同時,并沒有產(chǎn)生對于“大政府”概念的積極態(tài)度。一方面,對社會現(xiàn)狀的不滿,財務上的不安感讓年輕人迫切尋求一個與現(xiàn)有模式不同的新選擇;另一方面這其中也充斥著他們對政府的不信任。和傳統(tǒng)定義不同的是,民主社會主義者并不認為政府應該立即控制經(jīng)濟的各個方面,也不提倡政府對企業(yè)的所有權(quán)。他們通常認為政府應該幫助滿足人們最基本的需求,并幫助所有人獲得成功的平等機會。因而,目前美國社會中盛行的社會主義概念,往往將希望最終落于全民醫(yī)保、免費教育、擴大就業(yè)和保障住房等計劃的實施。桑德斯所主張的“民主社會主義”只是歐洲“民主社會主義”與美國上個世紀羅斯福新政、約翰遜“偉大社會”的混合物。

可以說,當前的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本質(zhì)上不是科學社會主義,不是社會主義的一種模式,而是資本主義的一種模式。它只是要求對資本主義作若干改良,是為醫(yī)治資本主義弊病開出的藥方。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興起的背景和原因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興起的背景和原因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對經(jīng)濟狀況等的不滿。2008年金融危機導致的大衰退、教育成本的上漲、醫(yī)療保險的不可靠和工作場所越來越不穩(wěn)定,以上種種結(jié)合在一起,令年輕人在物質(zhì)上產(chǎn)生了痛苦的不安全感。有四千四百萬美國人欠著學生貸款。而且,美國民眾也不滿大企業(yè)勢力的增強,不滿因種族、性別、物質(zhì)不平等導致社會分化的加劇。平等、團結(jié)、慷慨和社會公正等理念是形成社會主義的理論基礎,這些理念對年輕人尤其具有吸引力。因此,他們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持久性和優(yōu)勢的信心受到動搖。與此同時,新的社會運動,例如2011年的“占領華爾街”引發(fā)了對于資本主義的審察,誕生出了新的社會領袖和政治對話,為社會主義思潮興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

二是對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的不滿。志在必得的希拉里·克林頓在2016年總統(tǒng)大學中落敗,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許多民主黨支持者對感到絕望,因而求變。以費城為例,絕大多數(shù)DSA新成員不是在桑德斯競選期間,而是在特朗普立即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加入的,這些人被稱為“11月9日嬰兒”(2016年11月9日,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一位此前在民主黨初選及總統(tǒng)大學中投票支持希拉里·克林頓的大學生表示,特朗普當選之后,她開始質(zhì)疑此前看過的媒體分析,因而從《紐約時報》轉(zhuǎn)向了一些左派刊物,這使她耳目一新,幾個月之后,就摒棄自由主義,擁抱社會主義。[14]

三是社交媒體的力量。推特、臉書等社交媒體在招募人們加入DSA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DSA許多成員在網(wǎng)絡上表面自己的政治觀點,便于招募新成員。一位新成員表示,DSA為與自己家庭背景類似的人而斗爭。在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一位大學生決定在自己大學建立“青年民主社會主義者”支部,他只需在臉書上搜索哪些朋友喜歡桑德斯就行。

四是年輕人基本沒有共產(chǎn)主義或社會主義失敗或威脅的體驗。大部分千禧一代和Z一代年輕人沒有共產(chǎn)主義普遍失敗的記憶,但資本主義的失敗就在他們身邊。他們也沒有經(jīng)歷過冷戰(zhàn),成長的過程中并沒有冷戰(zhàn)時期蘇聯(lián)核威脅那樣的恐怖記憶,因而,對社會主義沒有天然的反感。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對美國內(nèi)政的影響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隨著2016年大選而興起,同時也將對美國內(nèi)政,尤其是2020年的美國總統(tǒng)大選及今后的美國政治光譜產(chǎn)生重要影響。

首先,民主社會主義思潮必定會加劇美國政治左右之爭,使美國政治光譜更加極化。左翼民主社會主義思想與右翼保守主義思想勢不兩立。實現(xiàn)民主社會主義的核心在于強化政府的稅收能力以及通過政府主導下的福利制度實現(xiàn)社會財富的相對均衡分配。保守主義者把稅收政策視作支撐聯(lián)邦政府權(quán)力的基礎,因此聯(lián)邦稅收政策往往成為各色保守主義勢力的眾矢之的。保守主義者認為,聯(lián)邦政府主導下的福利體系不但缺乏效率、有失公正而且還對屬于美國特性和傳統(tǒng)的市民社會造成損害。因此,以特朗普為首的右翼保守主義者必定會對民主社會主義大加討伐。白宮在2018年中期選舉過后,發(fā)布了72頁、題為《社會主義的機會成本》的報告,列舉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帶給美國經(jīng)濟的可能損失和對聯(lián)邦預算及人們生活水平的影響。南卡羅來納州的資深參議員、特朗普當前的政治盟友格雷厄姆將綠色新政稱之為“恐怖統(tǒng)治計劃”。2019年2月5日,特朗普在《國情咨文》演講中,針對正陷入政經(jīng)危機的委內(nèi)瑞拉借題發(fā)揮:“對在我國實行社會主義的新呼聲感到震驚”,他特別重申:“美國將永遠不會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3月2日,特朗普在保守派政治行動大會發(fā)言時說,社會主義和環(huán)境、正義和道德問題絲毫扯不上關系,而是只和“統(tǒng)治階級權(quán)力”有關。美國的未來絕對不能落在那些信奉社會主義的人手中。美國的未來屬于那些堅持自由主義和美國夢的人。此前一天,特朗普的首席經(jīng)濟顧問庫德洛也在該行動大會發(fā)表演講說,社會主義只會讓美國整個經(jīng)濟體系崩潰,讓美國損失數(shù)萬億美元。美國要以委內(nèi)瑞拉和蘇聯(lián)的教訓為戒。呼吁保守主義者要和特朗普總統(tǒng)一道,將美國的社會主義推上審判臺并將其宣判“有罪”。

特朗普對社會主義的攻擊固然體現(xiàn)了其價值取向,最重要的是為了2020年大選的考慮。

面對美國千禧一代,尤其是那些第一次或第二次參加美國大選投票的選民開始對社會主義抱有好感的現(xiàn)實,特朗普為了爭取這方面的選票,必然要將攻擊社會主義作為2020年大選連任的競選策略之一。特朗普最近不斷提及“社會主義的興起”,是想將明年的總統(tǒng)大選變成絕對的二元選項:要么選特朗普,要么擇委內(nèi)瑞拉式社會主義。這樣,民主黨參選人一旦發(fā)表稍為偏左的政綱,便很容易被保守派人士扣上“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帽子。特朗普想給所有民主黨人扣上“社會主義者”的帽子,然后把社會主義定義為違背美國價值觀的存在。與此同時,特朗普總統(tǒng)和其他共和黨人繼續(xù)使用“社會主義”一詞來貶損他們的民主黨對手,鞭撻和譏諷奧卡西奧-科爾特茲等新科議員。為備戰(zhàn)2020年的連任挑戰(zhàn),特朗普會繼續(xù)咬緊民主黨參選人的言論及政綱。

第二,民主社會主義思潮迫使有志于問鼎白宮的民主黨人考慮其訴求,很可能重塑民主黨,導致民主黨左轉(zhuǎn)或者分裂。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的桑德斯2016年競選總統(tǒng)時動員起了新一代選民,他們試圖推動進步派的政策,比如免除大學學費和實行全民醫(yī)保。雖然桑德斯在黨內(nèi)角逐中輸給了前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然而,他的政策迫使民主黨重新審視本黨更為主流的政策。2018年中期選舉過后,美國民主黨陣營就出現(xiàn)了一大群主張社會主義政策的勢力,奧卡西奧-科爾特茲提出的“綠色新政”成為美國左派和很多進步派贊美的目標。桑德斯2019年2月19日宣布將再度參加總統(tǒng)競選,24小時內(nèi)有超過22萬人向他捐款,第一天的網(wǎng)上募捐就籌集了將近6百萬美元,不僅超過了他2015年出馬競選時150多萬美元的首日募款數(shù)額,也輕松超過了他的所有民主黨對手首日募捐的總和。還在桑德斯2月19日正式宣布參選之前,爭取2020年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提名的各路民主黨參選人就已開始進一步左轉(zhuǎn),提出了有關醫(yī)保擴充、稅收政策和氣候變化的各種方案。在六名宣布參選總統(tǒng)的民主黨參議員中,有五位誓言爭取“全民聯(lián)邦醫(yī)保”。民主黨左翼化容易成為特朗普攻擊的目標,民主黨建制派自然也不想讓該黨背負社會主義的包袱。因此,在動員選民和吹捧民主社會主義之間,民主黨也要把握好平衡。

民主黨內(nèi)對于民主社會主義者的左翼思想也有質(zhì)疑之聲,比如眾議院議長佩洛西與黨內(nèi)年輕一代的矛盾已是公開的秘密。2018年12月,佩洛西為說服黨內(nèi)新晉議員支持自己當議長,決定讓步,表明最多只再做四年議長,才換取他們一致同意。最近民主黨新科眾議員、索馬里裔穆斯林奧馬爾多次對美國長期支持以色列的政策提出質(zhì)疑,并得到包括穆斯林女議員特萊布等新晉議員的支持,但其批評方式引起民主黨內(nèi)眾多保守派人士的不滿。在美國政治格局里,猶太裔游說團體及財團對國內(nèi)主流外交決策影響極大,奧馬爾激烈批評猶太團體操縱美國外交政策的辭藻,顯然擊中民主黨內(nèi)保守派長老的痛處。最終以佩洛西為首,民主黨領導的眾議院草擬了一份決議案,不點名譴責奧馬爾的反猶太言論,這番指控,進一步反映了民主黨黨內(nèi)左翼進步派人士與較資深一輩的保守派的重大齟齬,同時也暴露了民主黨的一個潛藏危險:如果各個總統(tǒng)參選人立場過左,肯定會得失黨內(nèi)保守派人士,甚至流失中間派票源,最終或錯失明年“倒特”的機會。民主黨角逐總統(tǒng)寶座的參選人,在滿足年輕一代渴望追求社會公義、公平的要求下,如何避免失去黨內(nèi)保守派人士及穩(wěn)住中間派票源,也顯得至關重要。

第三,民主社會主義思潮的興起使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參與到社會運動和政治活動中。而他們在未來也將成為美國社會的中堅力量,這正真實地改變美國的政治面貌,也很可能決定2020年美國大選的結(jié)局。2016年僅僅是Z一代的大部分人參與的第一次大選。2018年的中期選舉,民主黨雖然在眾議院選舉中拿下235個席位,成功重掌眾議院,但預期反擊特朗普政府的“藍色浪潮”未有出現(xiàn),參議院仍由共和黨執(zhí)掌,還增添了兩席。這反映,美國國內(nèi)右翼保守勢力仍根深蒂固。2020年的總統(tǒng)大選將會是兩派抗衡的最新戰(zhàn)場。而2020年的總統(tǒng)選舉也確實呈現(xiàn)出右翼保守主義與左翼進步浪潮對峙之勢。不過,隨著奧羅克宣布競逐總統(tǒng),他在南方大州德克薩斯的影響力,隨時會波及其他內(nèi)陸州的共和黨票倉。因此,“奧羅克旋風”的延續(xù),有可能打亂共和黨籌備明年總統(tǒng)大選的部署。如果民主黨像奧卡西奧-科爾特茲等那樣動員眾多青年志愿者參與到競選中,挨家挨戶地宣揚自己的社會改良思想和社會公平政策,而且慎用“社會主義”一詞,民主黨完全有可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對外交及中美關系的影響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對國內(nèi)問題的關注大大高于對外交事務的關注。DSA雖然對國際事務和美國外交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關注,其外交立場與傳統(tǒng)社會主義國家的立即基本一致,批評美國在海外的干涉行動,但因為DSA是一個只有幾萬成員的非黨派組織,其在外交上的影響甚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一般認為,只有那些在聯(lián)邦政府或有意于在聯(lián)邦政府,如行政部門(總統(tǒng)及內(nèi)閣)和立法部分(國會)任職的人士,才有能力對外交事務產(chǎn)生影響。當前擁抱民主社會主義思想或號稱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美國政治精英中,似乎只有桑德斯、奧卡西奧-科爾特茲、奧羅克、特萊布、英格等。他們與民主黨主流一樣,反對特朗普的邊境移民政策。

桑德斯反對自由貿(mào)易,反對與中國的貿(mào)易關系,多次投票反對與中國的自由貿(mào)易。他反對外國向中國出售武器,認為中國軍力不斷增強,美國必須與國際社會一道阻止外國支持中國的軍事建設。他支持授予白宮權(quán)力,制裁那些向中國出售武器的個人和公司。桑德斯在西藏問題上多次提出或聯(lián)署議案,指責中國在西藏的“暴力”,一直強烈支持西藏和中國的“政治和宗教自由”,還聯(lián)署了一份決議,譴責中國“糟糕的人權(quán)記錄”。他支持中國政府與達賴喇嘛就西藏宗教和文化自治舉行對話,并認為,今后中國在美國建立新的外交機構(gòu)必須與美國在拉薩建立美國政府辦公室掛鉤。桑德斯的對華態(tài)度與其政治思想密切相關??傮w而言,桑德斯對華態(tài)度比較負面。桑德斯的對華態(tài)度是多年一貫的。

政治新星奧卡西奧-科爾特茲在外交上基本保持沉默,最近在委內(nèi)瑞拉等問題上表態(tài)與民主黨領導層保持一致。夏威夷州的英格強烈要求將美國軍費開支和在國外沖突中的參與程度降低到最低水平。

桑德斯和奧羅克已宣布角逐2020年總統(tǒng)大選民主黨候選人,但民主黨內(nèi)初選期間,外交事務很少成為關注焦點。

總的來說,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的興起對美國外交及中美關系的影響比較有限。

注釋

[1]美國社會主義思想的歷史,可以參閱黃安年主編《外國大事典·美國卷》內(nèi)容之八,“近代美國社會主義思潮”,1993年;雷虹艷:《美國的社會主義運動與思潮》,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

[2]Hal Draper, "The Two Souls of Socialism", International Socialists, Highland Park, Michigan, 1970.

[3]Hannah Hartig, "Stark partisan divisions in Americans' views of 'socialism,' 'capitalism'", 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9/06/25/stark-partisan-divisions-in-americans-views-of-socialism-capitalism/, 2019-8-20.

[4]"It's official -- we now have 50,000 members!", https://twitter.com/DemSocialists/status/1036383982743695361, September 2, 2018.

[5]Farah Stockman,"'Yes, I'm Running as a Socialist. 'Why Candidates Are Embracing the Label in 2018.",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20, 2018.

[6][7]Amy Heyward, "Since Trump's Victory, 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 Has Become a Budding Political Force: Why an army of young people is joining DSA", The Nation, December 1, 2017.

[8]Michelle Goldberg, "Revenge of the Obama Coalition", The New York Times, November 10, 2017.

[9]Maria Svart, "Let's Talk Democratic Socialism, Already", In These Times, November 7, 2011.

[10][11][12]"What Is Democratic Socialism?", https://www.dsausa.org/about-us/constitution/.

[13]該法案是1933年在經(jīng)濟大蕭條背景下美國國會通過的法案,意在使投資與商業(yè)銀行活動分開。該法案1999年廢除。奧卡西奧-科爾特茲重新提出該法案,針對華爾街的意味明顯。

[14]"The Kids Are All Red: Socialism Rises Again in the Age of Trump", https://www.phillymag.com/news/2017/11/18/socialism-philadelphia-millennials/Qoyw3AE8GrH4CETY.99.

責 編/趙鑫洋

The Rise and Influence of the Thought of American Democratic Socialism

Li Qikeng

Abstract: After Trump became the American President, the democratic socialist thoughts have begun to appear among the young people in the United States, which is mainly manifested by a large increase in the young population holding positive views on socialism and the greater number of democratic socialists, and also by the emergence of democratic socialists and their endorsed presidential candidate in the political stage. This ideological trend is essentially a social movement to reform capitalism, and its main political demands are to urge the government to pay for universal health care alone, raise the minimum wage, ensure equal pay for men and women, provide free public universities, and tax the rich. The emerging· democratic socialism will reshape the Democratic Party, further polarize the polit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probably have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the American election in 2020 and the American political ecology in the future. In contrast, its impact on the American diplomacy and Sino-US relations is relatively limited.

Keywords: American democratic socialism, capitalism, conservatism

李期鏗,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美國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為美國政治與外交,公共外交等。主要著作有《臺前幕后——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主席與美國外交》《與總統(tǒng)共舞——美國外交的第二力量》等。 

[責任編輯:李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