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改革開放的漸進式發(fā)展道路之所以獲得成功,在于它從中國的現實出發(fā),遵從一系列約束條件,系統(tǒng)展現了漸進式發(fā)展的內在邏輯:正確處理改革的理論與改革的實踐的關系;正確處理增量改革與存量改革的關系;正確處理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的關系;正確處理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的關系。
【關鍵詞】改革開放 漸進式 邏輯 【中圖分類號】D61 【文獻標識碼】A
中國改革開放遵循漸進式發(fā)展的邏輯,這是由改革開放的性質決定的。中國的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一方面,中國的改革是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和發(fā)展,它不同于蘇東劇變式的激進改革道路,具有穩(wěn)定性和漸進性;另一方面,中國的改革是對原有體制的根本性變革,它不是對舊體制的簡單修補,而是具有革新性和發(fā)展性。
漸進式發(fā)展的約束條件
中國改革開放選擇漸進式發(fā)展道路,取決于文化傳統(tǒng)、歷史條件以及現實國情造就的一系列前提約束條件。從文化傳統(tǒng)來講,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若干特質,是改革開放漸進式發(fā)展邏輯的重要約束條件。一是實用主義的文化心理。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強調“實用理性”,重視現實實踐,排斥抽象思辨。中國的漸進式發(fā)展道路,強調大膽地試,“摸著石頭過河”,這些實踐主義特質與實用主義文化心理高度契合。二是家族主義的價值觀念。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以家族為基本單位的集體價值觀念,“血地一體、家國同構”的社會結構特質,形成強大的社會粘和力,并產生集體主義的價值觀念,這種觀念是漸進式改革的支持條件。譬如,農村改革肇始實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就是傳統(tǒng)的家族主義的時代新形式。
從歷史條件來講,中國改革開放漸進式發(fā)展的邏輯,與改革開放之初的歷史條件緊密相關。近代以來,在內憂外患的歷史背景下,中華民族面臨兩大歷史任務:一是求得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二是實現國家富強和人民共同富裕。兩大任務蘊含的核心使命就是實現現代化。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逐步形成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就是在上述約束條件下,為快速完成工業(yè)化尤其是具有國防意義的重工業(yè)趕超式發(fā)展而形成的強制性制度安排,其歷史作用不可低估。社會變革采取漸進或激進道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對原有體制的價值判斷。改革開放之初,黨和政府的威信沒有受到根本破壞,沒有出現蘇東國家那樣的嚴重政治危機。在經濟層面,宏觀經濟相對穩(wěn)定,經濟發(fā)展勢頭良好。1977年國民收人增長率為7.8%,1978年為12.3%,并未出現蘇東國家那樣的經濟崩潰。人們對傳統(tǒng)制度體制的某些方面雖有抵觸,但并不全盤否定,這是漸進式改革的歷史約束條件。
從基本國情來講,改革開放之初的基本國情,也是漸進式發(fā)展邏輯的初始條件。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的社會生產力水平低,生產的社會化和市場化程度低,各種經濟形式同時并存。這種生產力發(fā)展狀況,決定了市場化改革不可能一步到位。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存在明顯的不平衡特點。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地區(qū)發(fā)展不均衡、產業(yè)結構不平衡,這些決定了城鄉(xiāng)之間、地區(qū)之間以及不同產業(yè)之間,對改革的需求程度和變革速度都不一樣,這是改革采取漸進式發(fā)展的現實條件。譬如,改革之前,中國80%的人口在農村,地少人多,負擔沉重。農村是舊體制的薄弱環(huán)節(jié),農民是舊體制的利益受損者。這些國情條件,使得農村改革成為中國改革的初始起點和第一推動力。
漸進式發(fā)展的內在邏輯
中國改革開放的漸進式發(fā)展道路之所以獲得成功,在于它從中國的現實出發(fā),遵從一系列約束條件,并對以下各個關鍵環(huán)節(jié)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探索,系統(tǒng)展現了漸進式發(fā)展的內在邏輯。
正確處理改革的理論與改革的實踐的關系。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問題,是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重大問題。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皆濫觴于二者關系的不當處理。馬克思主義認為,實踐是認識的基礎,人們只有通過實踐,才能形成正確的認識,并以這種認識指導人們的實踐活動。鄧小平同志講,中國的改革開放事業(yè),“是一項新事業(yè),馬克思沒有講過,我們的前人沒有做過,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也沒有干過,所以,沒有現成的經驗可學。我們只能在干中學,在實踐中摸索”。這一思想蘊含著漸進式發(fā)展邏輯的重要命題。第一,不搞爭論。人們的改革共識不可能通過爭論取得,改革的新認識產生于改革的新實踐。不搞爭論,可以避免意識形態(tài)的糾葛,在實踐中統(tǒng)一認識。第二,大膽地試。改革開放不可能事先設計一個盡善盡美的藍圖,必須要有闖的精神。“大膽地試”可以激發(fā)人們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推動改革的探索發(fā)展。第三,先試驗、后推廣。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的不均衡性使得改革難以統(tǒng)一方案齊步并進。譬如,中國的對外開放,在空間范圍上就典型體現了先行試點、由點到面、全面推廣的特點。20世紀80年代初,設立深圳等四個經濟特區(qū);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放天津等14個沿海城市;20世紀90年代提出沿江和沿邊開放戰(zhàn)略;新世紀以來先后成立各個自貿區(qū),2013年成立上海自貿區(qū),2015年成立天津、廣東、福建三個自貿區(qū),2018年建立海南全島自貿區(qū)。
正確處理增量改革與存量改革的關系。中國改革開放的漸進式發(fā)展邏輯,體現為先改革增量,然后以增量改革帶動存量改革。即以體制外增量改革為突破,以此促進體制內的存量改革。這種先增量后存量的漸進式改革,具有“帕累托改進”的性質,即一部分人獲得利益,而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并無明顯受損,以此減小改進的阻力。改革初期,我們不根本觸動體制內的國有經濟,主要致力于體制外的增量改革,允許并鼓勵體制外的非國有經濟的發(fā)展。隨著改革的深入,體制外的非國有經濟逐漸壯大,體制內的國有經濟愈益感受到外在競爭壓力,改革形成倒逼機制,進而促進體制內的存量改革。這種溫和、漸進的改革避免了體制內和體制外的劇烈沖突,以較小的代價取得發(fā)展的成果,避免了蘇東國家“休克療法”出現的嚴重后果。
我們強調增量改革先行,但不能低估存量改革的重要意義。應該看到,沒有存量改革的積極進展,就沒有中國改革的整體成效。首先,經過多年的改革發(fā)展,體制內的公有制經濟在生產、分配和交換等環(huán)節(jié)都廣泛引入市場機制,市場化程度有了質的飛躍。其次,體制內的國有經濟在經濟社會改革中承擔了大量的社會成本。在能源、交通、通訊等基礎設施領域,投資大、回收周期漫長,這些領域創(chuàng)造的價值廣泛投射于國民經濟的各個部門,包括體制外的非國有經濟。這些領域,若沒有國有經濟的投入,單靠市場配置難以為繼。此外,在教育、就業(yè)、醫(yī)療、養(yǎng)老等社會事業(yè)領域,國有經濟也承擔了相當大的社會責任和投入。
正確處理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的關系。如何處理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的關系,是改革的重大問題。歷史唯物主義認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經濟基礎。中國的漸進式改革,要求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密切配合、協調推進:一方面,經濟是基礎,經濟體制改革必須占據主導地位;另一方面,政治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經濟基礎,必須適時推進政治體制改革。一些人錯誤地認為,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就主要體現在經濟領域,政治領域的改革舉足不前,這種觀點不符合歷史事實。中國政治領域的改革,一直在不斷探索、有序推進。1980年,針對“文革”中出現的深刻教訓,鄧小平提出了黨和國家領導制度改革的要求;1986年,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理念提出后,對政治改革提出了新要求,“不改革政治體制,就不能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經濟體制改革繼續(xù)前進”;1987年,黨的十三大制定了政治體制改革的總目標和方向;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由此可見,中國的改革從來都是經濟與政治的協調推進。當然,與蘇東激進式改革相比,中國的改革具有很大不同。蘇東的激進式改革是政治主導,其目標是實行西方式的民主制度,政治變革支配經濟變革。中國的漸進式改革以社會主義制度為前提,經濟變革推動政治變革。根據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政治制度作為一種上層建筑,只能在與特定的經濟基礎的關系中才能具體判定優(yōu)劣。從經濟基礎的要求出發(fā)決定政治上層建筑改革的目標和步驟,而不是從政治上層建筑出發(fā)來決定經濟改革的方向和路徑,這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邏輯,也是中國漸進式改革獲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正確處理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的關系。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是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的三個重要支點。改革是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動力,發(fā)展是解決經濟社會問題的關鍵,穩(wěn)定是改革發(fā)展的前提。中國改革開放漸進式發(fā)展的邏輯,就是始終堅持把改革的力度、發(fā)展的速度和社會可承受的程度統(tǒng)一起來,其中特別強調穩(wěn)定的前提作用。首先,這是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必然結果。中國社會治亂更替的歷史表明,穩(wěn)定的環(huán)境是國家建設和治理的根本前提。放眼世界,這也是一條慘痛教訓。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蘇東劇變,進入21世紀許多國家爆發(fā)的“顏色革命”,都告誡我們,“沒有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什么都搞不成,已經取得的成果也會失掉”。其次,強調穩(wěn)定的前提作用,與改革的實質緊密相關。中國改革的實質,是利益關系的重新調整。新舊體制、新舊利益格局轉換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摩擦甚至沖突。沒有穩(wěn)定的政治權威和法律秩序,這些摩擦與沖突就可能導致社會分裂,甚至社會崩潰。中國的漸進式改革,采取溫和、漸進的方式實現利益調整,大大減少了社會摩擦,維護了社會穩(wěn)定。同時,把改革的成本代價稀釋到更長的時間段加以消化,有效防止了社會秩序的劇烈變動和坍塌。
中國改革開放的未來演進
回顧我國40年的改革開放歷程,一條成功經驗就是遵循了漸進式發(fā)展的邏輯。當然,中國的漸進式發(fā)展道路,并非有利無弊,而只是利大弊小的選擇。伴隨著改革開放事業(yè)的持續(xù)推進,改革開放的內外環(huán)境、目標要求,與40年前相比都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中國改革開放的未來演進,面臨諸多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其中,如下兩個問題最為關鍵。
做好充分的理論準備,加強頂層設計。改革開放之初,我們提出“不搞爭論”,目的是尊重實踐,不搞紙上談兵。但是,這并不是說改革不需要理論指導和頂層設計。過去之所以實行漸進式改革,是因為我們對事關改革的一些重大問題還沒完全摸清看透,無法繪就改革的全局路線圖,因而不得不“摸著石頭過河”。摸著石頭過河和加強頂層設計是辯證統(tǒng)一的。摸著石頭過河強調從實踐中獲得真知,這是富有中國特色的改革發(fā)展邏輯。改革發(fā)展到今天,亟待推進的各項改革的方向、目標和路徑都已明晰化,改革不能再片面強調摸著石頭過河,更需要在系統(tǒng)的理論指導下全面推進。全面深化改革已進入攻堅期和深水區(qū),改革能否深化的關鍵,不是認識問題而是決心問題。這要求改革者敢于擔當,敢于啃硬骨頭,敢于涉險灘。所謂漸進式改革,不能成為拖延改革、阻滯改革的托辭。我們必須以決絕的勇氣,充分的準備,系統(tǒng)推進、全面深化改革。改革推進到現在,迫切需要全面深化改革的頂層設計。要對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等領域的改革發(fā)展作出統(tǒng)籌設計,加強對各項改革關聯性的研判,努力做到全局與局部相配套、治標與治本相結合、漸進與突破相促進。
突破利益固化的藩籬,堅持改革的正確價值取向。中國改革開放的不同時期出現了不同的利益群體。在改革早期階段,“先試點后推廣”的改革模式使得一部人憑借先發(fā)優(yōu)勢獲得利益;1980年代推行雙軌制以后,一些人在新舊體制間“套利”;1992年之后,隨著市場化進程加快,新興資本集團和一部分掌握體制內權力的人結成利益同盟,甚至出現“國家利益部門化,部門利益集團化,集團利益?zhèn)€人化”的扭曲現象。從改革開放初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前,由于“帕累托效應”,改革惠及各個社會階層。加之各社會階層之間的界限不明顯,能夠實現階層間的頻繁流動,尚未形成阻礙改革的強勢利益集團。但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后期至今,不同利益群體間的利益博弈愈發(fā)激烈,不同階層間出現階層定型化和固化傾向。一些既得利益群體能量巨大,在一定程度上能干預改革。他們?yōu)榱司S護自身利益,以各種借口遲滯改革;也有的打著改革的旗號,借助自身在體制上的優(yōu)勢地位進一步攫取利益。如何破除利益固化的藩籬,成為當下改革的重要難題。要破解這一難題,必須堅持改革的正確價值取向,即為社會大多數人謀利益。今天,我們必須以更大的政治勇氣和智慧,攻克體制機制上的頑瘴痼疾,突破利益固化的藩籬。
(作者為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導,北京大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大眾化與國際傳播中心常務副主任)
【注:本文系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馬克思國家治理理論與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研究”(項目編號:15KDB013)的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①《鄧小平文選》(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
②《鄧小平文選》(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
③《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讀》,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
責編/趙橙涔 美編/于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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