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悟’這個詞雖然是覺打頭，但是它還有行的內(nèi)涵，有覺有行，既明白了、又踐行了，才是真正的覺悟”

問：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紀委七次全會上還強調(diào)，面對公和私、義和利、是和非、正和邪、苦和樂的矛盾，是選擇前者還是后者，靠的就是覺悟。覺悟了，覺悟高了，就能找到自己行為的準星。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覺悟”是怎么理解的？

樓宇烈：覺悟是你自己認識到應該這樣、應該那樣，這就叫有覺悟。如果一切都讓別人告訴你該怎么做，那就沒有覺悟。因此，覺悟是自己的覺悟，任何人都替代不了，最終要靠你自己。近代學者黃侃曾經(jīng)說：“自物理而來者，盡人可通；自心理而來者，終屬難通。”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面，對“下學”和“上達”有一個區(qū)分。“下學”人倫日用，指學習日常生活中間的一些道理；“上達”是上到心里面，從內(nèi)心去體悟。對于“下學”是可以言傳的，“上達”則必須你自己去體會。覺悟就是這種“上達”。

另一點，覺悟不僅僅是明白了事理、想通了，而且還要能夠自覺地按照這個事理去做。所以，“覺悟”這個詞雖然是覺打頭，但它還有行的內(nèi)涵，有覺有行，既明白了、又踐行了，才是真正的覺悟，否則只是形式上的覺悟。佛教里面講“開悟”和“證悟”。“開悟”就是我明白了這個，“證悟”就是去踐行，證實你這個悟是對的還是錯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于學習有這樣的次序：“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開始要廣泛地學，學了以后還要追問，去尋根究底，繼而仔細地去思考它，然后你分析清楚了、明辨了，明辨了就是一種覺悟，但那夠嗎？不夠，必須去實踐。所以，把明辨和篤行結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覺悟。

另一方面，覺悟了也就代表你看得透徹了，也就能行得徹底、行得堅決。一知半解，沒有覺悟，反映在行動上就會要么猶豫不決，要么偏離方向。

“自己約束自己形成自覺，進而由自覺上升到自律，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本精神的核心內(nèi)涵”

問：這幾年，您出版了多部著作談中國文化，比如《中國的品格》《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等。在書中您認為中國文化最根本的精神是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能否跟我們講講您是怎么做出這種判斷的？中國文化的一些核心特點是什么？

樓宇烈：中國傳統(tǒng)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然而，在其久遠博大中，卻“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如果從整體上來把握的話，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是中國文化最根本的精神，也是它最重要和最鮮明的特征。

中國文化中沒有一個外在的神或造物主，中國家庭、社會秩序的維護都是靠道德的自覺自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獨立性、能動性，強調(diào)人的道德的自我提升和完善。所以，明道正誼、節(jié)制物欲、完善自我人格的觀念深入人心。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人文精神，就是實現(xiàn)自我管理、自我約束的一種精神，既要保持人的主體性、能動性，又要尊重大自然總的規(guī)律。所以，通俗地說，中國文化的根本特色，就是管住自己、管好自己。

一方面，人為萬物之靈，人為貴?！渡袝?middot;泰誓》里講：“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人在天地萬物中間是最重要的。人的重要性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那就是他參與到天地萬物的生長發(fā)展過程中。在中國文化中，人雖是天地所生萬物之一，但是可以和天地并列為三?！盾髯?middot;天論》中講：“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這里的“參”字就是“叁（三）”的意思，整句話的意思是說，人以其能治天時地財而用之，因而與天地并列為三。人在天地萬物中處于什么位置呢？《禮記·禮運》中講：“人者，天地之心也。”我們古人早就告訴我們了：人是天地的心。就像人的心支配了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作為天地之心的人也“支配”了天地萬物，所以，人有一種很強的主體性、能動性、獨立性。

但另一方面，人要正確地認識自己的這種支配能力，正確地認識人在天地萬物中的位置。所以，《周易·賁卦·彖傳》中講：“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什么叫做“文明以止”？“文明以止”就是用禮義教化讓我們認識到，作為一個人應該止于何處。也就是說，你要認識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位置。因為人是天地之心，所以人心一動就會讓整個天地發(fā)生變化。那么，你就要控制住自己，約束住自己，不該做的不能做，不該改變的不能改變，不能做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事情。這就叫“文明以止”，這就是人文精神。所以，人文精神并不是把人夸大得無所不能、無所不為，而是強調(diào)人的自覺和自律。認識到人本身的主體性、能動性，又認識到人處于天地之間的位置，然后自己約束自己形成自覺，進而由自覺上升到自律，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本精神的核心內(nèi)涵。

所以，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一方面強調(diào)人不能做神的奴隸，也不能做物的奴隸，“上薄拜神教，下防拜物教”，而要做人自己，保持人的主體性、獨立性和能動性；另一方面強調(diào)人也不能狂妄自大，不要去做天地萬物的主宰，反而要虛心地向天地萬物學習，尊重、順應自然。

“中國文化中的文字、圖畫都不只是描述一個現(xiàn)象、講述一個事情，它們背后都是在講一些根本的人生道理”

問：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堅定文化自信，首要的是了解中華傳統(tǒng)文化。您用“三玄”（《周易》《老子》《莊子》）“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五經(jīng)”（《周易》《詩經(jīng)》《尚書》《禮記》《春秋》）來概括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根源性典籍，并且認為這些根源性典籍是我們把握中國文化根本精神的必讀書。但這些典籍對于大部分讀者來說都比較“艱深”。結合您自身的治學和教學經(jīng)歷，能否給我們講一講今天怎么來閱讀文化經(jīng)典？

樓宇烈：我當年提出的這些根源性的典籍都是中國文化歷史上具有重要影響的經(jīng)典著作。可以說，至少從漢代以后，一直到清代末，我們思考問題、判斷問題的標準都離不開這些根源性的典籍，我是從這樣的意義上來講的。但現(xiàn)在來講，要現(xiàn)在的人讀這些東西，特別是通讀這些東西，確實是很難的事情。所以，我們一個是可以從一些更“小”更“輕”的典籍來入門，讀一些典籍的摘編、節(jié)選；另一個是不能求快，欲速則不達。

除了經(jīng)史，你也可以通過我們的文學作品如詩詞歌賦等來了解我們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因為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是文以載道的，包括書法、繪畫也是這樣。中國文化中的文字、圖畫都不只是描述一個現(xiàn)象、講述一個事情，它們背后都是在講一些根本的人生道理。比如我經(jīng)常給中小學老師推薦看三篇古文。一篇是唐代柳宗元寫的《種樹郭橐駝傳》。這篇文章講有一個駝背姓郭的老人叫郭橐駝，他種樹特別厲害，種的樹都能活，都能結豐碩的果實，所以大家都去問他是什么道理。他就講，順其自然啊，樹根要舒展、培土要平均，埋好了土，澆好了水，種好了以后，就順應樹木的天性讓它自由生長。第二篇文章是王陽明的《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這是王陽明寫給劉伯頌等人的兒童教育大綱。他在里面講，孩子的天性就是喜歡游戲、喜歡玩，所以你不能夠強迫他坐在那兒讓他背東西，你得通過游戲讓他們在歡欣鼓舞中學到東西，“誘之歌詩以發(fā)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要不然孩子們就會把學?？闯杀O(jiān)獄，把老師看成敵人。第三篇文章是清代龔自珍的《病梅館記》。這篇文章講，現(xiàn)在的人都以病梅為美，把梅樹的枝條都給它捆起來，扭扭曲曲的認為是美。龔自珍說最自然的才是最美的，所以他就自己花錢建了一個館，把別人稱之為病梅的梅樹都買來種到里面，然后把它枝條上捆綁的東西拆掉，讓梅樹自然生長。這三篇古文背后其實都講述了很深刻的道理，啟示我們教育教學要因材施教，讓孩子們順其天性，有多樣性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