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馮其庸先生的學術,這是一個難題。
馮先生是書畫家,其書法被認為是“遠宗二王”,在一次研討會上,聽到專家們評說馮其庸與饒宗頤的畫藝,他們認為,基于多年在大西北旅行的經(jīng)歷,馮先生的畫作意境闊達。
馮先生是漢畫像磚的研究者,他是中國漢畫學會首任會長。他還是中國戲劇學會副會長,撰寫的劇評甚為戲劇大家重視,袁世海先生也因此和馮先生成為至交,曾請他親臨劇場講解歷史背景與劇情設計。馮先生也研究古代戲劇,《〈精忠旗〉箋證稿》就是其在這個領域的研究成果。
馮先生是攝影家,出版過大型攝影集《瀚海劫塵》,專家予以佳評。在中國人民大學講授古代文學課程時,馮先生出版過《歷代文選》和《中國文學史》,對于《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等都有專門研究,他研究北宋詞風,深得夏承燾先生贊同。
馮其庸先生
當然,對于《紅樓夢》,馮先生在版本、作者家世等多方面研究都卓有建樹,所以,紅學家的身份也最為世人所知。但紅學,顯然概括不了馮先生的學術人生。
到底應該用怎樣的詞匯概括馮先生的學術呢?
2005年,馮其庸先生出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首任院長,他的學術研究,用任何現(xiàn)代學科概括都有困難,或許,只有“國學”這個詞語,概括馮先生的學術人生最合適。
用國學可以點題馮先生的學術人生,用國學也能理解馮先生的學術人生。眾所周知,國學概念是在近代國運背景下為應對西學而產(chǎn)生的,國學因此成為國運的一個影子。艱難困苦,曲折沉痛,國運與國學的背景,就這樣映照著馮其庸先生的一生。
2005年,馮先生早已辦好離休手續(xù),誰也沒有想到,中國人民大學隆重迎請他出任國學院首任院長之職。就這樣,“國學”造就了他的又一次輝煌。
一
1924年,馮其庸出生在江蘇無錫前洲鎮(zhèn)一個貧苦農(nóng)民家庭。這一年的中國,在北方,馮玉祥發(fā)動北京事變,把末代皇帝趕出故宮;在南方,國民黨與共產(chǎn)黨開始第一次正式合作。
飽經(jīng)磨難的中國大地,繼續(xù)著努力掙扎,那是一段苦難的歲月。如今已年過九旬的馮先生,每每說起母親因無米下鍋在廚房暗自抹淚的情景時,都會難以自抑地哽咽片刻。
客廳里,高掛著劉海粟先生題寫的匾額——瓜飯樓,那是馮先生的書齋名,為的是不忘早年“以瓜當飯”的艱難歲月。2012年,青島出版社出版的馮先生著作集共33巨冊,總題目就叫《瓜飯樓叢稿》。早年的苦難,為馮先生提供了巨大的人生動力,這是顯而易見的。
貧窮是一種苦難。因為上學要交學費,費盡周折借錢還債,是當時家中最糾結的焦點。幼小的馮其庸,目睹此狀,曾經(jīng)要求停學,但上學才有未來,家長不同意。
馮其庸就努力幫家里勞動,田間的事,沒有他不熟悉的。他常說,自己是農(nóng)民出身,詩意一點,就說這是“稻香世家”??箲?zhàn)時期,少年馮其庸,經(jīng)歷過死亡威脅和失親之痛。他的一個姑媽,為了保護女兒,與日本人拼命,最后被日本人亂刀砍死。他的三舅,被日本人吊在樹上鞭打致死。
馮其庸與母親聞訊趕來,剛剛把親人從樹上放下,就聽說鬼子又回來了,趕緊躲藏。他被母親藏在草垛里,聽見外面鬼子的說話聲,緊接著就是刺刀向草垛里刺,一次又一次。聽上去鬼子好像走了,可是很快又回來了,依舊是刺刀直刺。
直到天黑,母親來叫,馮其庸才從草垛中爬出來。這事就是聽聽,也能感受到恐懼。這種事太多了,馮先生已經(jīng)記不起具體的次數(shù),但亡國奴的滋味,牢牢地記在心里。
因為家貧,讀書變得艱難,也變得奢侈。如果別人把讀書當作義務,馮其庸則把讀書當成享受。書給馮其庸打開了另外一扇門,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他眼前逐漸打開。
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挑燈夜讀。在馮其庸看來,夜讀便是休息。讀得興奮之處,看看外面的夜色,月光透過桂花樹照到屋內(nèi),書香與花香散漫交織,他漸漸體會到了一種意境。
馮先生到晚年,還能背得許多篇章,他說都是少年時書少,得到一本就如獲至寶,拼命多讀,于是成誦。想想,這反而是家貧無書的好處了。小學之后,馮其庸手里長期只有一部《三國演義》,于是一讀再讀,最先讀故事,然后讀詩詞,最后連毛宗崗的評點也仔細讀了。不期然,這暗合了蘇軾的讀書法,于是連如何寫作,如何作詩也有了很大提高。
不僅如此,從此以后馮其庸就更重視評點的閱讀,讀到金圣嘆評點《水滸傳》之后,感覺精美,于是再去求借金圣嘆評點的《西廂記》。接下去再讀《古詩源》《唐詩三百首》時,背誦和摹寫已經(jīng)頗具功夫了。
1935年1月,何炳松等十位先生在《文化建設》雜志上發(fā)表《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認為作為文化的中國已經(jīng)消失,今后應該努力建設以中國為本位的文化。這相當于中國文化危機的宣言書。
然而,從馮先生的經(jīng)歷看,他的國學修養(yǎng),不能不歸功于江南之地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存留。馮先生總是說當年書少,讀不夠,他讀《論語》《孟子》《史記精華錄》《三藏法師傳》都是小學之后、初中之前。有一次,二哥幫他一次性從蘇州買來史震林的《西青散記》、張岱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瑯嬛文集》,還有葉紹袁、葉小鸞、沈宜修等人的作品。
有一個朋友,家里富有圖書但不愛讀,隨手送馮其庸兩冊,一部是王士禛的《古詩箋》,一部是袁昶的《安般簃詩續(xù)鈔》。說實話,今天的中文系大學生的閱讀書目,也未必有這么多,但馮先生當年還是一名小學畢業(yè)生。我們不得不承認,江南的國學氛圍之濃厚,在當時的中國,絕對是一流的。經(jīng)濟雖然貧困,但文化環(huán)境卻是富饒的。
追問馮先生的國學修為,早年的這些經(jīng)歷是不能忽略的。
馮先生的戲劇愛好和修養(yǎng),也離不開鄉(xiāng)土的氣息。秋天的時候,無錫各地都保存著社戲的傳統(tǒng),每當西瓜成熟時,各地的社戲也正式開鑼,有的地方大戲二天,有的三天,甚至還有一種“雙臺”方式,兩出戲同時上演,觀眾同時為兩個演出喝彩。這是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個高潮,也為馮先生的戲劇愛好和后來的研究打下了最初的基礎。
馮先生到了17歲才算上了初中,是一個半工半讀的“青城中學”,就位于前洲鎮(zhèn)。
當時正值抗戰(zhàn)的艱苦時期,各行各業(yè)舉步維艱。一個以演昆劇著稱的蘇昆劇團,此時來到前洲鎮(zhèn)演出,僅僅為掙口飯吃,因為有位鄉(xiāng)紳愿意保證最基本的演出費用。包括馮其庸在內(nèi)的一幫學生,不用買票就可以入場聽戲,這成為他們的節(jié)日。
劇團在前洲鎮(zhèn)演出了很長時間,馮其庸與一些演員漸漸熟絡起來,如王傳淞、周傳瑛、張嫻等,后來都成為昆曲名角。馮先生則與他們保持了終生的友誼。
馮先生的書畫愛好和最初訓練,也要從早年的經(jīng)歷說起。1942年,他考入省立無錫工業(yè)??茖W校,因為對紡織印染專業(yè)沒有興趣,所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語文課和圖畫課之中,樂此不疲。
此前,馮其庸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書畫臨摹經(jīng)驗,現(xiàn)在又有了老師指導,進步飛快。一本《芥子園畫譜》,不知道被他臨摹了多少遍,頭腦里,不是花鳥就是書法字體。有一次與朋友去公園,偶遇大畫家諸健秋。諸健秋看了馮其庸的扇面,決定讓他作為自己的不拜師弟子。
從此,馮先生常常入室觀諸先生作畫,或聽諸先生分析各家作品的得失。諸健秋的一句話讓馮先生受用終生,對于書畫學習,“看就是學”。
這個時期,也是馮先生癡迷詩詞創(chuàng)作的季節(jié)。恰好,他的語文老師張潮象和諸健秋領導著一個詩社——湖山詩社,張先生便邀請他參與進來。馮先生的入社詩是寫東林書院的,很能表達年輕學子的愛國之心——
東林剩有草縱橫,海內(nèi)何人續(xù)舊盟。今日湖山重結社,振興絕學仗先生。
此時的中國正值災難深重,但在無錫這個小小的角落里,因緣地方傳統(tǒng)文化的濃郁氛圍,馮先生的國學基礎,正在逐漸牢固。
1943年夏天,還是因為學費,馮其庸再次失學。先是回鄉(xiāng)務農(nóng),后來以教書為業(yè)。但讀書寫作,已經(jīng)成為其日常功課,是他每天的精神愉悅,馮先生的國學素養(yǎng),就是在這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中,“饑一頓飽一頓”地持續(xù)修煉著。
2012年,為了鼓勵后人,無錫前洲鎮(zhèn)修建了馮其庸學術館,以此表彰他的學術成就。